林姿已明白过来, 淳非光不是要杀她, 而是在教她。她把自己的身体全然放开，不让意识操纵它, 令它随着脑中的信号音而动。
两人比拼的动静太大，萨鲁尔等人闻讯赶来在外侧旁观。
萨鲁尔三人对林姿有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 作为类人一族, 他们能毫无心理障碍地接纳纯种人类淳非光, 但却难以接纳林姿。在三人眼中, 林姿和十七一样是一个纯粹的机甲兵，是行走的武器, 没有人格没有感情，甚至没有真正的生命，靠着电池组来维系言语和行动。
然而, 淳非光却处处把她当成一个真正的人对待, 凡事问她的意见，处处照顾到她的感受, 手把手教她许多人的思维。
如果你见过一个人尊重一把枪，那么势必能理解萨鲁尔三人的感受。他们小心地把她当成一个人看待，不过是因为她过于危险, 就像人拿着一把锋利的刀，怕划破手而不得不谨慎。
林姿学得很快, 过目不忘。毕竟她本质是一个智能机器人，只要两眼扫描到便能收纳入大脑，不像人类需要反复的训练与学习。
青出于蓝, 很快便胜于蓝。
当她手握激光化成的长剑，用淳非光的招式逼在淳非光喉头时，这场比试也分出胜负。她再向前一寸就能杀掉眼前人。
萨鲁尔等人的心忽地揪起来，那么一刹那，他们恍惚间仿佛见到林姿刺出这一剑。然而是幻觉。她收回了剑，身体由进攻的状态转换为普通的日常状态，掌心的激光消失了。
“当啷啷”，打猎弯刀坠在冰面上，发出一阵清越的响动。
淳非光脱力般单膝跪倒，一只手按在光洁的冰面上，一只手捂向脖颈。明明没有任何伤痕，但他却清晰地感觉到了疼痛。
是杀气。那种置人于死地的意念穿过肌肤，刺伤他的咽喉。
刚才，她想杀了他。
凡赛提比萨鲁尔和井川观察得更仔细，知道那恍然一幕并非完全的幻觉。他打心底里敬重这位年轻的人类首领，从冰上滑过来，蹲下来伸手要扶他，严肃却轻地问：“淳先生，有没有伤到？”
手撑在冰面上稍一用力，淳非光重新站起来，手指在额上一弹，甩掉溢出的冷汗，如平日般笑了一笑，“没有。我和林姿刚才只是练习，点到为止。”
林姿远远地站着，看着淳非光，不敢走过来。她在惊怕，在内疚，因为她自己也知道，刚才她差点就杀了他。
原本两人只是比试，是教与学。
林姿为了更好地发挥这具身体的力量，主动把意识退回来，让本能支配这副身子。最初一切正常，之后渐渐有点不对，当激光剑锋逼上淳非光咽喉的一刹那，林姿听到脑海中浮起一道遥远的如回响般的声音——杀了他。
她自然不会杀淳非光，所以用最快的速度夺回这副身体，取得主动权，把即将刺出的剑势停下了。
这才避免了一场灾难。
这副身体想杀淳非光？林姿后怕不已，惴惴地站在冰面上，完全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淳非光倒没有多少异样，足尖在冰面上一点，滑到她身边，牵住她的手，好像那杀机凌厉的一幕从来不曾发生过，含着笑看她，“刚才，学得不错。”
林姿心虚地低下头，想，难道他没有察觉？
淳非光笑着又道：“招式可都记下了？”
她忙点头。
“好，明天再练一遍。”
围观的人散去了，怀中各异的心情。
林姿和他走到无人之处，挣开他的手，抹着眼泪哭了，“对不起，我不知道……”
淳非光没有怪她的意思，手指挨在她额前，拨乱了她的额发，“没事的，只是一次意外，不用放在心上。”
可我差点杀了你。
她想扑到他怀里哭个痛快，但这副身子不听她使唤，拼命地排斥，就像接近同极的磁石。明明想要靠近，但身子却在向后退，林姿震惊地看着异常的自己，模糊地捕捉到一丝端倪，“非光，这不是我！”
她嘶声喊了出来，“我是谁？”
淳非光按向她的肩，试图让她安静下来，但她挥开他的手，哭着跑开了。像那次在试炼之岛上，她又一次对自身产生巨大的困惑与茫然，她到底是谁，来自哪里，又属于哪一个族类？
自清醒之后，她接触得的人并不多，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如倏然来去的零序，如女生男相的萨鲁尔，如长着尾巴的井川，如能操纵冰与水的凡赛提，还有纯种的人类淳非光和勉强修复起的古董机甲兵十七。
她见身边的人奇奇怪怪，于是也安然接受了奇怪的自己，认为她与旁人并无不同，只是能力方面略有差异。
然而，事情的发展让她渐渐意识到她与这些人也是不一样的。萨鲁尔等人有时会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她，当时她不以为意，现在她想，这种眼光背后或许有着某种不为她知的含义。
她是谁，她从哪里来，为什么身体和意识是分离的？
在她得不到答案之时，一个人又出现了。
是零序。
极地冰雪覆盖，四下全白，零指挥官一身黑袍极为显眼，但好像没有人发现过他。林姿对他也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与排斥，冲从半空中飘落的人喊道：“你是谁？”
“咯吱，咯吱”，零序踩着积雪走向前。林姿惊恐地察觉到虽然有脚步声，但雪地上却没留下一个脚印。他像鬼魅一样不留痕迹地行来。
她想向后退，但身体又不听使唤了，固执地等在原地。零序来到她面前，伸手，用指腹的纹路轻蹭她的脸。
身体不排斥，反而把脸蛋往他指腹贴了一贴，仿佛很欢喜。林姿第一次有了恐怖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像个怪物。
好容易才拿回身体的主动权，眼里的泪坠在雪地上，转瞬间便被冰雪掩盖。她抓住他的手，恳求道：“告诉我，我是谁？”
“你是林姿，人类世界的科学家，淳非光的未婚妻。”零序终于开口了，宝石蓝的眼睛闪出北方极地天空独有的冷蓝，“但在三个月前，这位林姿博士死了，死在一场轰炸中。”
林姿身子抖起来，她已经猜到了，不想再听下去，但仍强迫自己听完。现实，不是你不接受它就不存在。
零序捏住她的下巴，“所以，你是一缕寄居在别人身体中的意识。照人类世界中的说法，你是一个找到了宿主的孤魂野鬼。”
眼中的泪零落，她颤抖着又问：“这是谁的身体？”
零序眼中溢出冷酷的的笑，仿佛在欣赏她的痛苦，“1314号，类人中的一员，我可爱的未婚妻。”
她只是一缕意识，怪不得所思所想和身体不一致，林姿一想到自己是多出来的异类，便对自己和自己可能造成的后果害怕了，“她死了吗？”
零序冷冷地笑：“林姿博士，你认为呢？”
她当然没死，而且还试图把身体夺回来。自从零序出现之后，林姿能感觉到这副身体越来越有自己的行为与意识，甚至刚才要杀掉淳非光。
一个身体是不能承载两种意识的。
争夺是早晚的，一个生存，一个湮灭。
零序捏紧她的下巴，冷冷地逼上她的眼睛，“林姿，你把身体还给她好不好？你是多余的，是该消失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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