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世坐在沙发上, 用手指勾着猫咪绕圈圈。
陆天择就像往常一样在店里喂鱼——先两边后中间，偶尔还需要爬梯子, 喂完了检查一下鱼和水质状况，然后按照日期表给今天排到的鱼缸换三分之一的水，加硝化细菌……
有时候手抖喂多了, 还需要在鱼吃不完的时候把鱼食捞出来。
景三爷换了个姿势，把玩累了瘫成一团的小黑拢到手边上, 一边给他挠下巴一边斜斜倚在沙发上眯着眼看他。
——偶尔会迷糊，犯几个无伤大雅的小错；尝试新的东西有失败有成功；有时候会被他说服, 有时候又意外固执……
没有一点不像个人类。
距离“小黑成精事件”转眼过去了半个月，那之后黑猫就像是又变回了一只普通的猫咪,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景世面无表情地看着它站起身, 绕到自己手的另一边侧躺，妖娆地翘起一条腿，开始一脸严肃认真地舔蛋蛋……
景世：“……”
景三爷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放弃了趁着陆天择不在将它抱到键盘上的第N次尝试。
时间一长，那天发生的事简直就像是他犯病产生的幻觉……
这么一想简直有些可怕！
如果他的精神真的出了很严重的问题，一切都只是他幻想出来的, 那么他看到的、感觉到的, 可能都并不是事情真实的样子。
他大概在自己没有发觉的时候折磨着陆天择, 比如, 将深爱他的人幻想成一个虚拟的骗子，排斥他、猜忌他、试探他，却相信一只闲来无事就舔蛋蛋的猫咪？！
然而……
景世打开笔记本电脑, 在空白文档上一个字一个字敲出那个名字——Messiah。
在此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弥赛亚的名字具体怎么拼。
建国后动物已经不准成精了，与其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被选中成为了美少年战士，景世更倾向于猜测，自己是不是又一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了一个鸟笼。
景世突然开口：“天择。”
“嗯？”刚好从梯子上跳下来的陆天择顺势回头看他。
景世道：“我们出去散散心吧？”
“散心？”陆天择想了想，“也好，你想去哪？”
景世看着他，似乎是真的认真抉择了片刻：“去我的学校吧，我带你去看看我的母校。”
“好啊，”陆天择走过来坐到他身边，“……在哪里？要提前准备什么吗？”
“不用准备。”景世没有动，即便对这个人产生了怀疑，他依旧想要每天看到他，依旧舍不得推开他。
他伸手摸摸他的头发：“沃顿商学院，在宾夕法尼亚。”
鸟笼是有边界的。
景世还记得上一次陆天择带着他看到世界尽头那壮观又绚丽的景象……之后眼睁睁看着对方与世界一同毁灭的撕心裂肺也清晰得恍如昨日。
景三爷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格，其中一个坚定地相信，或者说打心底里期望眼前的陆天择就是如假包换的陆天择。这个人格丝毫也不想怀疑他，不愿意给自己一丁点可能伤害他的机会……
而另一个，被压抑在心底深处，只有等他夜半松懈时，才会撕心裂肺地反复呼喊——“他是假的！快醒醒，真正的陆天择还在等你……”
景世被来回拉扯得难以安眠，每天能真正睡着的时间不过两三个小时，他的精神越来越差，人也迅速消瘦，连心理辅导也不再起作用。
陆天择原本说要等他状态稍微好一点再出发去美国，结果在景世的坚持下还是加急办了签证。
不到半个月，两人就登上了飞往费城的航班。
飞行的整整16个小时，景世一刻也没有闭眼。他靠在窗边，看着无边无际的云海——一直到飞机安然落地，也并没有看到世界的尽头。
这也许并不能说明什么，毕竟如果陆天择真是假的，景世不用猜都能想到身边人的身份，而只要他在自己身边，脚下就永远会有实地……
景世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希望能验证出来这人是假的，还是验证不出来的更好。
日益加深的怀疑在无数难眠夜晚的裹卷下变得日渐沉重，像一块用头发丝悬在他头顶的千钧巨石，稍有风吹草动都让人心惊胆战。而他捧着琉璃球一般的全世界，如履薄冰……不怕粉身碎骨，只怕砸碎好不容易得来的美梦。
身后突然传来猛的一阵拉力。
一辆银色轿车几乎擦着他的鼻子开了过去，黑人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来用英文对着他叫骂了两句，又钻进车内扬长而去。
景世猝然惊醒，发现自己刚刚就站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中间陷入了某种幻觉——有一瞬间，他觉得一切都是假的，他看着迎面而来的车灯，没来由地笃定那辆车能够穿透自己的身体继续前行，它会沿着这条路一直开……
然后从世界的边缘掉下去。
“没事吧？”陆天择担心道，“你在想什么啊，路都不看了？”
景世道：“有点走神。”
景三爷觉得自己已经疯魔了！
他在夜风中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转头对陆天择笑道：“今天先回宾馆休息，明天我带你回学校。”
他悄无声息地将旅行袋换了只手，蹭掉手心的冷汗。两人顺着人行道迈步往前，走了一会儿，景世突然道：“当年我还在学院后头的一棵树上刻了自己的名字……”
陆天择笑着应了，景世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沉默了片刻，在即将进入宾馆时又道：“我们今天分开睡吧。”
“啊？”陆天择诧异道，“怎么了？”
景世没有回头看他，他怕自己一看到对方的脸就舍不得说下去了：“我晚上睡不好，可能看会电视，不想吵到你。”
其实看电视调小点声音也不会影响他睡觉。
陆天择却像是舍不得拒绝他的任何要求，偏头看看他，终于还是叹气道：“好。”
-
景世平静地与陆天择在门口说了再见，房门在身后自动关上，景三爷提着行李袋，站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久久没有动作。
——最后一次。
如果这次再试不出来，他就放弃，说服自己只是病了，笃信一切猜疑都是他精神错乱产生的幻觉，从此积极配合治疗，再不多想……
景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走进房间，将包放在架子上，伸手打开电视。
他没法彻底欺骗自己——不仅仅是陆天择，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所见到的每一个人是否都只是一段编辑好的程序。
再这么下去他很快就会疯掉！
他必须逼自己做出选择。
景世在房间里站了片刻，随即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即便跨越寒暑迎来送往，校园里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景世凭着记忆走到商学院，绕过主楼，来到后院那棵最大的橡树下。
四下一片安静，教学楼的灯光洒下来，勉强照亮这片区域。他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打开手机上的灯光，绕着树开始寻找。
商学院的后院没有监控，他刻下的字迹几乎不可能被仅能依靠网络获取信息的Dragon找到，对方甚至无法知道他刻的是中文还是英文，又是用的什么样的字迹……
如果真的能在树上找到那个名字……
景世如同上世纪初那些赌上全部身家背井离乡的淘金族，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排查，终于在快要找完一圈时，看到了一块明显是被人工铲平的树皮。
树被清理过了，没有留下谁的名字。
景世轻轻抬起手抚摸那块被铲平的区域，表情在黑暗中晦涩不明。
——这是很正常的事。抹去刻字的有可能是学院，也有可能是他某个无聊的学弟学妹……
所以，就这么结束了？
景世飞快返回宾馆，关上门，有些脱力一般靠在门上。
房间里的电视还在放着节目，顶灯没开，电视明明暗暗的光线在他脸上留下一道光影分明的切割线，勉强照亮了置物架边的一块区域。
大概是光线问题，他放在架子上的旅行包好像动了动。
景世没注意到。
他自顾自地发了一会儿呆，下意识地喃喃出声：“弥赛亚……”
旅行包像是回应他的呼唤一般，猛地一晃。
景世猝然从梦中惊醒。
他瞬间站直了身体，猛地看向旅行袋。接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景世浑身一震，几乎站立不稳地扑了上去。
怎么可能呢？！他们刚刚经过层层安检坐了飞机，袋子里怎么可能有活的东西？！
但景世却好似根本没有惊疑和害怕。他用最快的速度拉开了拉链……小黑便立刻从包里蹿了出来。
这简直不可思议！
景世双手接住它……然而重量却有些超出预期。
景三爷后退两步，与猫一起倒在了床上！
或许不应该说是“猫”——
一跃而出的黑猫四肢在半空中迅速抽长，眨眼间变成了长着猫耳的少年，五官精致，睫毛修长，眼睛又黑又亮。
景世的眼眶瞬间一红：“天择……”
继而他一个翻身压住少年，凶狠又温柔地吻了下去。
陆天择猝不及防：“等等……唔！！”
然而到嘴边的话通通被堵回了喉咙里……
-
……树上刻的字确实有可能是被什么人抹去的，毕竟景世也没有回去确认过那些字是否还在，一块被铲平的树皮并不能说明什么。
如果不能做到全部 “正确”，那么Dragon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他发现“错误”。
但如果——
根本就没有什么刻字呢？
所有为了掩饰“错误”而做的修订，本身就会变成一种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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